毎次乘车从大桥上经过,都会不自觉地透过车窗凝视着奔腾的湘江,心中念念有词,水涨了,又退水了。江面上空荡荡,见不到一艘客轮,更听不到船泊进港或出港的鸣笛声,心中有种莫名的失落。
湖南内河水运随着时代变迁而逐见形成。早在清末,轮船开始航行于湘、资、沅、澧、各主要水上干道。客、货运输以长沙码头最多,辐射常德、津市、益阳、岳阳、湘潭、衡阳等地。岳阳是北通巫峽,南极潇湘的大码头。随着各邑古城墙的拆除,原来的内城外港形势被破除,港市一体形成。港口水域与市井面积一次又一次扩大,人口也不断增加,积聚。
早在民国36年,即1947年国民政府行政院交通部的相关文件中指出,全国内河港口中,湖南长沙是一等港。抗战期间,国民政府动用最精锐的部队,不惜一切手段,硬是不让日本鬼子进长沙,就能说明长沙这四通八达的水系在抗战期间何等重要。
但几年内战下来,小西门河街、西湖桥、半湘街一线,是大片瓦砾砖渣场地,原水域变成了岸区,搭满了破败不堪的吊脚楼。搭个信,水就涨上来,污水泛滥,臭气熏天。为什么西湖桥、小西门、半湘街一线居民经常买白沙井水喝,究其因在此。
不断的战争创伤,沿河百姓的日子苦不堪言,一直到解放时日才有点松动。百废待兴,迫在眉睫。那时唯一的交通要道在水上,要恢复元气,重整旗鼓,必须迈过水上运输这道坎。
于是,省交通厅成立,市交通局挂牌。并由各主管单位牵头,深入基层,与各零星船主,船老大交流协商,达成共识,公私合营的态势出现。不久,省内有了第一批大型国企,响当当的湖南省航运管理局成立了。但是,洞庭湖的麻雀并没远飞,趁湘西剿匪这主线的不断胜利,各地方码头上欺行霸市的把头恶霸,地痞流氓也一一被清除。
烧煤的船,摆格的船老大
随着国民经济的不断增长,残缺不全的旧客,货轮码头,仓库容积实难适用经济发展的需求。于是,1959年至1960年将小西门修膳一新,泊位,码头,仓库,候轮室一应倶全,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客运码头。
那时国民经济虽有所好转,但造船工业与日益增长的运输需求相差甚远。河里跑的还是那几条民国手上的煤船,吨位小,速度慢。一字头的岳山轮、金山轮、龙山轮,吨位大点,跑长途,也就是常德、津市、益阳、衡阳等等。二字头的奉山轮、雪山轮、屈山轮,吨位小,跑跑短途,湘阴、湘潭、靖港、霞疑、丁字湾一线。长沙城区一巴掌大,出门基本步行,四邻八乡均是水路。
小西门码头虽有三个候轮室,容积太小,设施也落后,前阶段还没有广播,就靠服务员拿着铁皮喇叭到处喊,那时不存在对号入坐,挤到验票口,验过票一窝蜂冲上船,运气好的找个位子坐,反之就得站上一天了。
你也莫小瞧这煤船了,那船长就摆格得很。笛声一响,船进港,船长穿着贼亮贼亮的皮鞋,手拿签证本煞有介事的站在船头。脏乱的码头上熙熙攘攘,人头攒动,接人的,做挑夫的,拉人力车的蜂涌而上,拉客,谈价。也许一个人,也许一家人的生活费用在这点头哈腰中谈定。船长提点什么下船来,几个人力车夫连忙迎上去:“上我的车啰,哈哈哈,先到亲家母那里去摆”,油嘴滑舌的家伙说道。
柿饼南瓜粉蒸肉
横过马路就是坡子街。可以说,这条街是随着水运事业的发展成长起来的。凹凸不平的麻石路,人又多,路又窄,清早挤得到天黑。拖板车的,背麻布袋的,挑箢箕扁担的,各自家里的农副产品卖几个钱,换点油盐、豆豉、火柴回家,客流量的回升,消费市场也迅速回暖。什么药材公司、日杂公司、蔬菜公司等如雨后春笋,沿街叫卖声络绎不绝。
记得我去染料店买点染布的颜料,口干就买了一支三分钱的过得敲的白糖冰棒。那时没有泡沫箱,一个木箱塞几块旧棉衣保温。冰棒裹在里面,拿出来就要放肆嗦,不然就会变成水的。
那年头,驾船的呷得蛮香,自然灾害那几年特别现形。驾船在外买几个柿饼南瓜,买得几十斤萝卜回家,邻里都垂涎三尺,那时是全民的苦。
有个这样的故事,船上大师傅保上托保弄了不到3斤肉,想显得有堆和,特意磨点米粉子做成粉蒸肉,船长舍不得呷,船到长沙,又怕别人看见,就将那碗粉蒸肉放在黄油布伞内冲冲往家赶,路上遇雨就是不撑伞,淋成落汤鸡样,硬是将粉蒸肉放在孩子们的餐桌上,看到碗边都舔干净,才默默的走开。
上新船,先看祖宗三代出身好
这个国家鬼使神差样,自然灾害过后又是动乱十年。国民经济处在停滞不前的状态,零星货物少了许多,但客运码头还是汽笛声声。客流量保持平稳,甚至是稳中有升。
基于这潜在运力,国家投资,打造了几艘有三层的漂亮柴油机客轮,交付客运公司,一举淘汰了陈旧老化的煤船。那时候,调到这船上,除了要求技术精湛外,还要查祖宗三代出身好。
这就是在省内河到处航行的“韶山号”客轮。该船续航能力更强,噪音更小,旅客乘船更舒适。但客运职工并不轻松,船泊在港时间缩短,开航频率更高。无论家中发生什么变故,只要调令一下,就义无反顾,风雨谦程漂泊在湘、资、沅、澧各航线上。
知青将蒸钵往河里丢
四水总汇到洞庭湖,湖区各县市接纳的下乡知青最多,尤以茅草街、泗湖山、麓湖、沅江、汉寿、益阳为之最。这里均有湘航客运码头站点,所以自然而然是知青往返回家的集聚地。
那时谁家没有兄弟姊妹下农村,谁家没有儿女到广阔天地呢,所以对知青有一份特别的心情。船上饭菜两叁角钱一份,永远是粉丝炒几片飞得起的肉,外加一点小菜。十七八岁的年青人呷得鬼饱,气得将蒸钵往河里丢。实在话,我们看见了不作声,小伙伴们口袋里哈是布贴布呢。
特别是年底,过年了,知青们齐刷刷的回家。一票难求,客轮限载四百多人,一下子挤上来六、七百人,轮船极限超载。到年底本是滩干水浅的季节,船行浅滩段时,船长、大副总守在舵房,目不转睛注视前方,两耳就细心听着下面水手撩水不断报来的水位尺寸,一旦水位只有三尺多时,双车即停,船底擦着河床砂石慢慢溜过,坐在底仓,能听到嚓嚓嚓的响声。
客运码头的骄傲,展翅的海燕楼
1972年10月,湘江大桥建成通车。考虑到客运码头在大桥上游,又离桥太近,国家及省、市相关部门多方研判,投入280多万在老汽车轮渡处修建了新的客运码头。1984年1月正式运营,新站占地总面积1.75万平方米,分别由南、中、北3栋建筑物组成。与河岸码头、临道、广场构成一体,候轮厅、售票厅、寄存处、小卖部、卫生间一应俱全。特别是最具代表性的建筑海燕楼,净空9米,宽敞明亮,气派大方。听说在当时是国内内河港口最漂亮、设施最齐全的码头。
抱着轰轰烈烈的口号游了十几年,还是回到市场的原点,改革开放是一剂强心针,渗透在市场经济的各个角落,各个层面。就是在船上吃饭、睡觉、做班的船员也不甘寂寞。
那些先走一步的老板们,带着十几箱或者上百箱自理货,个人是无力搬上岸的。于是,与乘务组长商量,请船员搭把手,搬上趸船。有外快赚,何乐而不为呢,十几个船员齐上阵,三下五除二搞定,连做晚班在睡的都提醒别人,搬货时喊我一声。
最好玩的是,在茅草街对岸南咀站,二十几头猪不肯上船,船员每人拿个扫帚,围着一起吆喝,猪都乖乖的上了船,那喂猪的老农还感激不尽,打了货票还给付了赶猪的力资钱。一个月下来,也能分到二三十块钱。有时候,我傻想,雷锋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。
讲是讲得蛮热闹,但真正船上生活是特别枯燥的。船进港,有妻室儿女的匆匆赶回去看看。有女朋友的见面也是短暂的,不论你们好亲热,难舍难分,时间一到,你都要放下那热情赶上船。我们的时间是不能自行安排,所有的活动都只能随船泊运行而安排。
1984年5月19日晚,之所以记得,中国男足与香港队遭遇,那是一场世界杯外围赛。不看不行,我跑到津市市工会看的。那晚输了球,我失去理智,差点干出出格的事,想起都后怕。
驾船就是驾几个人的同心
我们常讲,驾船是驾几个人,此话不无道理。有生产就有事故。
记得有一年,农忙过后,船载300多旅客回长,途经荷叶湖搁浅。茫茫无际,水天一色,又是退水,那就真急死人。那年月没有什么4G、5G,只有旅客的公鸡与母鸡。旅客焦躁不安,骂天骂地,船员只是去尽量做做工作,安抚情绪。
另一方面,观察湖面,终于用高音喇叭喊来了一条鱼筏子,借助鱼筏子,找个站点向公司求救。公司派船到现场需8、9个小时,水位又以每小时3、4厘米的速度下落。8、9个小时下来,会退去30多厘米,眼看会越嵌越深,施救也会难上加难。
客运紧急求助货运。经报省局,路经此水域的货运拖轮,立即解拖下锚,放单急驶过来。夜幕下,双方探照灯覆盖着该水域,船上、水面协调共同作业。扯断一根钢丝绳的情况下,我船才艰难地从淤泥中退出。一系列调整后,船进入最佳航道,船员、旅客都松了一口气。一声长长的鸣笛划破寂静的夜空,用以谢谢兄弟单位的无私救援。
长沙毕竞是省会城市,外来的文化、生活、娱乐理念还是超前点。有时闲,船到安乡,我们就跑到最繁华的街上逛逛舞厅。
我们只要讲话,就知道是长沙佬,那小县城几个洋气点、漂亮点的妹妹总邀我们唱歌、跳舞。几曲下来,安乡的青年哥哥有点小气,按奈不住经常斗斗嘴,甚至还打过几回架。有意思的是,我们从来没输过,打赢了,放我们走,明早要开船,就这道理。打输了,对方立马陪钱,也放我们走,也是明早要开航。因此,派出所的公安干警乘船,我们都非常客气。
那时我们也开点小玩笑,沿趸船上堤就是茅草街水产蔬菜市场,本地人买黄鸭呌只要3角,我们一开口就是6角,那黄鳝他们买4、5角钱一斤,我们发问就要涨一倍。因此,有两个调皮点的,买菜都穿值班大衣去,有机会就摸个猪舌或猪腰子回来,炒个小碟,斟杯小酒,几个人对坐吹吹牛打发时间。
追不上汽车的发展速度
随着时间的推移,改革开放的利好更是彰显。路修到了家门口,私家车开到了屋檐下,最烦的是一座座大桥贯穿了整个湖区水网。明摆着,汽车比船快。
客轮被迫转入市场竞争中,毫无疑问,没有优势。尽管客运公司配备了以长沙号为代表的更快捷、更舒适的船泊,还是追不上汽车的发展速度,客流量日益下降。惨到连发工资都成问题了,下岗、歇业已是悬在职工头上的利剑。
客运公司作最后一博,搞起了湘江夜游,热热闹闹,红极一时,这也还是杯水车薪。最痛心的是,客运码头最后一次春运第一天,几条航线上旅客总量不足200人。这是一个震惊而又心酸的数据。
哎,靠山吃山、靠水吃水的历史走到了尽头。
写到此,不知还能写什么。窗外是滂沱大雨,我韵神,河里又要涨水了。汹涌的湘江一路滔滔穿越了多少历史,又承载了多少酸甜苦辣的故事,谁也说不清。
END
2019-07-17