口述|昊爷 录音整理|傅丽(实习生) 改写、插画|马桶
严格来讲,夏猫记(化名)并不算混黑道的,只是由于他没有工作,一直混社会,打过很多次架(被打的次数居多),交过一些道上的朋友,所以勉强跟黑道沾点边,算个小人物。
但夏猫记是一个比较传奇的小人物,有过张狂的青春岁月,也重情重义,有资格在看电影《老炮儿》的时候自言自语一句“咯就是讲的我啦!”
“老炮”,在长沙话里面,可以用“老口子”来替代。有一些老口子现在混得并不好,但派头还是在那里。
一个人,再穷再落魄,只要他精气神还在,就不能说他溃了。因为他还是当年那个他,只不过时代变了。
我最早是在溜冰场里认得夏猫记的,那是1980年代末、1990年代初,水陆洲上的一桥下面,有个老式溜冰场,就是那种铁鞋子,带四个滚轮,要绑在自己脚上的,地是水泥地,比较光滑而已。
里面还有一段“波浪”,就是做成波浪形状的一段地面,要穿着溜冰鞋滑过去有一定难度。当年无数细别在里面绊得鼻青脸肿。我也是其中一个。
整个溜冰场里面,最吸引眼球的一个风云人物,就是夏猫记。他人不高,干筋刮瘦,一件干干净净的衬衣,配一条熨得笔挺的西裤,留一头飘逸的长发,像个摇滚青年。当然最重要的是,他的花式溜冰是我看见过的绝对的NO.1——平常在电视里面看溜冰比赛的好多动作,他穿一双几斤重的铁鞋子一样做得出来。么子趴一字啊,把一只脚抬起来转圈圈啊,不晓得好专业,那双脚灵活得像一双手样的。
而他的手咧,喜欢插得裤口袋里,好酷。每次他一在场子里溜冰,就有好多细妹子用崇拜的眼神望着他,只差没尖叫了。
夏猫记是那个溜冰场的风云人物,不光因为溜冰技术好,还因为他打架十分威猛。一双溜冰鞋就是他的武器,把鞋带子抓在手上,系个死结砣,两只鞋子甩起来就像双截棍一样。据说当年他在那个场子里用溜冰鞋砸开过几十上百个脑壳,所以河西这边再调皮的角色在溜冰场里都不敢对他怎么样。
夏猫记以前住在水陆洲,后面搬到了望月湖。他溜冰溜得好是因为跳舞跳得好,他以前天天去溁湾镇的一个舞厅跳舞。夏猫记在舞厅驮腿这门手艺真的不吹牛逼,很厉害。年轻的时候每天都谈得到爱,每天都可以带一个不同的美女回望月湖来。
那是九几年,具体记不清了,有一天看到他带个美女,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:她穿一套红裙子,上面一件配套的小短装,里面是那种公主领的衬衣,头上戴一顶红色的小贝蕾帽,手上挎一个小手袋。在当年,这个打扮特别洋气,人又长得漂亮,那天她挽着夏猫记的手走在望月湖街上,回头率是百分之两百。
夏猫记那天也是趾高气昂,走海路。
当然现在他雄风不再,毕竟五十岁人了,这世人除了玩以外又没有别的手艺,没稳定收入来源,每个月靠领点救济金过日子,也一直没结婚。
不过他看起来还是蛮有式样的,剃个有点像莫西干人的发型,每天胳肢窝里夹一只包,包里塞点报纸或卫生纸,穿的西裤是在屋里熨好的,裤缝跟得刀锋一样,皮鞋也是涮亮的,在望月湖月宫街上走来走去。
不晓得的望着他,还真会以为他是混道上的。
但他一开口就现了原形。有些年,他逢人便讲,他要去找他的美国朋友,“兄弟哎,江湖救急,江湖救急,是该样啰,你身上有好多钱?先赞助我二十块我买包烟呷着。”
多了不要,一般就是要个一二十块,一天下来,也撮得到几十百把块钱缴用。
夏猫记还有个特长——嘴巴热闹,比如说碰到望月湖真正的一些操社会的大师傅或者老口子,他就喊叔叔;碰到长得好点又有钱的堂客们,就喊姐姐,甚至喊“爱姨”——也是搞笑,他六几年的人碰了六几年的堂客们也喊爱姨。
有人讲夏猫记脑壳有点短路,但我觉得,可能他只是思维方式跟常人不一样。常人认为搞不得的事情,在他看来无所谓;从穿着打扮来看,他好像是一个很虚荣爱面子的人,但在很多事情上,他其实根本不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。
所以有些人喜欢调他口味。有一回,我亲眼所见,那是九几年,望月湖只有一个地方喝茶,就是在水产大楼下面,八斤水饺店旁边,一个茶室。捞码子、军牌子、六毛坨等几个大师傅坐得里面呷茶。那个年代派出所的车都是那种面包砣砣,当时有一部就停在店外路边。有个大师傅想掂下夏猫记的轻重,就对他说:“咯样啰,给你配一条烟,一个月的早饭茶钱,你每天来呷就是的,但是我要你现在就拿该条板凳,去把门口那台警车的挡风玻璃敲咖。”
夏猫记冇讲九急,上去抠起那条板凳,冲出去“砰砰砰砰”把面包车的前挡风玻璃砸得粉碎。干警就在附近,跑过来直接把他扣得派出所去了。
更搞笑的事情是,有一年六月伏天,他晚上跟玩得好的打桌球打得很晚,回去爷娘都睡了,他又没带钥匙,就问桌球室老板借铺凉席,直接铺在久发超市门口地上睡了一觉。
那天他正好带了个呷茶的把缸,睡觉的时候就放在脑壳边头。第二天一早被太阳晒醒,起身一看,把缸里有一块七角钱——别个把他当叫化子了。
要是一般人肯定觉得丢丑,尤其整个望月湖认得他的人又很多,但他不觉得,他认为,“我又冇讨钱,是你们自己要往里面丢钱唻!”所以,他后面天天在那里睡,睡了一个月。每天早上醒来都高高兴兴地去数杯子里的零钱。
我比他小十几岁,那时候碰了他经常开玩笑,讲这个事情搞得,还夸他生财有道。讲句实话,我当时也看不起他,认为他脑壳有点短路。但是你跟他接触,把他作一个正常人来看的话,他还是会跟很多人合得来的。我们那时候在河西打架,经常有外面的人找过来了,他还是会出面来帮忙站下墙子,虽然不一定有用。
他有一把马刺,那把刀跟他几十年了,擦得涮亮的,每天放身上,我们一遇到什么事他就过来讲“我今天带哒家伙唻,有么子事我来搞,你们莫管啰”。他就是这样一个人,想事情比较简单,他认你是朋友,就绝对两肋插刀那种。
反正在我记忆中,夏猫记稀里糊涂帮别个站墙子,被打了好多次。他经常被打得一脑壳的包,第二天跟得没事一样,又穿得笔挺地在望月湖街上蹿来蹿去,碰到熟人,还是一脸的笑,不是喊“叔叔”,就是喊“爱姨”。
夏猫记在“流界”名声很大,但实际上一直就是一个小人物。他跟望月湖的一些人一起混过,无非就是呷点了难饭,钱不多,每次分个一两百块,呷餐饭,他也很高兴。反正那时候我们有什么事基本都会喊他一起。
出过一回比较大的事。当时夏猫记跟伟胖子、辉别、虎子别这望月湖几个最调皮的伢子在一起玩。枫林路武警医院边上有个场子,伟胖子在里面谈了个妹子,是做妈咪的。有一次这个妈咪被看场子的一个人打了。那个人也是社会上的名声哥,不晓得那妹子是什么事情惹发了他。
妹子就把伟胖子他们喊过去帮忙,夏猫记去了,我也去了,我们一共六七个人,擂过去直接跑到包厢里用烟灰缸砸了那个名声哥脑壳几下。
我们当时没带家伙,想起就在屋门口,打完就跑。紧接着那个夜总会老板吴总把我们喊到他办公室去谈判,跟我们讲好话,要我们算了。我们还以为他真的是想调解,没想到是缓兵之计。
没过多久,那个妈咪上来报信,讲下面来了几十号人,都带着东西,套管啊,刮刀啊,长长短短的都有。
我们一想,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如果我们畏畏缩缩不敢搞的话,那只怕真的会被搞死去。这时候伟胖子轻声地要夏猫记先出去镇下场面,他来打个电话喊大师傅帮忙。
夏猫记当时也怕,但他还是出去了。他讲义气,该他出马的时候绝不会含糊。只见他站在门口,赤手空拳地对那几十号人吼道:“来搞噻!你们带哒东西又何事啰?怕么子啰?我就在咯里,有狠就来搞噻!”
前面讲过,夏猫记外表看起来比较酷,虽然不高,但气场摆在那里,外面的人不晓得这个人是谁,一下被他震住了,还真没人敢动手。
另一边,伟胖子打电话给坚草,讲师父啊,我们在哪里哪里被围起了,你调点人过来啰,把那几把雷鸣登哈调过来啰。如何如何,声音很大,故意讲给夜总会老板听,而且假装镇定,假装经历过大场面,心里有数。
实际上,伟胖子当时确实跟坚草玩过一段时间,算半个弟子吧,但关系并没到这个程度。我估计那个电话根本没有打通,只是虚张声势而已。
吴老板一看场合不对,外面的人没动手,不晓得什么情况,这边又怕是真的喊大师傅过来帮忙,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,就连忙说:“伟哥伟哥,你莫是咯样搞,我咯里毕竟是做生意的场子,你把大师傅调起来冇必要啵,我们有么子事就在咯里解决噻,你放心,我在咯里,他们不敢上来。”
很快,吴老板就把下面的人都喊走了。我们几个人吓出一身的汗。
虽然平常有人觉得夏猫记这个人有点宝里宝气,但真碰到这种场合,他身上那股勇气是很多人不具备的,他一个人赤手空拳,敢在几十个带着家伙的人面前讲狠,这是他牛逼的地方,我们不得不佩服。
所以说,不要小看小人物,小人物也会有英雄侠义的那一刻,就像星矢、子龙那些屌丝,小宇宙爆发起来黄金圣斗士都踩到脚下。只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,大部分屌丝即便有逆袭的一刻,之后仍然会归于平庸,该怎么过活还得怎么过活。
有空来望月湖转转吧,说不定会碰到夏猫记。不要告诉他我讲了他的故事啊,不过告诉了也没事,可以看得出,我还是蛮喜欢他的。
有的人讲夏猫记的一生就是个笑话。要我讲啊,在这个时代,任何一个人,从某个特定的角度去看,都有可能活得像个笑话。
2016-01-07